我在这里住了两千零二十三个年头，看了两千零二十三年的雨，店里来来去去五十一个杂役，赵公明是最久的一个。
三百年前，他牵着他的黑虎来了这古水镇，银发及腰，广袖红袍。
他说他是落魄的，我不信，因为他骨子里尽是高傲和尊贵。
即使是成日饮着烈酒，晃着俗不可耐的小扇，也是遮不住他满身的戾气。
他是人，却和我厌恶妖一样的厌恶者着人，这是我把他招作杂役之后知道的。
我说我厌恶妖是因为憎恨我的姐姐。
他却笑了，不同平常的很认真地在笑，他说：“为一物，恨一族，你呀，真像个人。”
可他终究没告诉我他为何厌恶人类。
作为一个杂役，他懒惰，但作为一个朋友，他很长久。
他曾问过我，在我眼中的他是怎样的。
我说普通的人类。
他没有说话，难得的沉默了……
他不是妖，只是一个活得比较久的人罢了。
后来，他搬出了我的小店，在旁边卖起来了古董。
他的店总是门庭冷落，来人稀少。
我笑他将好好的古剑随处堆放。
他说懒得打理。
但我知道他只是不愿碰那些取人性命的东西，现在的他将自己伪装的很好，完全没了初来时的凌厉模样，完完全全一副无所事事的老板模样。
可我仍然可以从他的金色的眼中读出这些。
也许是察觉到了这点，他开始带起了墨镜，从此，我再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。
转眼三百个春秋，来来去去十数个杂役，现在已经是第五十二个了。
古水镇的雨依旧，今天他问起来这的时日，我就知道他要离开了。
即使他不说那句，差不多了……
油灯静静地燃烧着，小杂役托尔正在床上睡得香甜。
我缝补这他被树枝划破的衣袖，像一个人类一样一针一线地缝着。
人类真的很脆弱，短短百年光阴。
可我依旧向往着他们。
今天我起得早，连向日都还未醒来，合着金色的花瓣垂头酣睡。
店中的花花草草更是没有比迎接太阳的向日醒得更早的。
我轻手轻脚地叫醒还在睡觉的托尔，“这些银票你拿去，赶紧把欠赵公明的古董还了。”
托尔向来头脑简单，怕是一时间还没领会到我的意思，连忙推辞，“花老板，我不能要这银两，打碎他古董的是我，我自己会还。”
我连忙捂住他的嘴，用另一只手在唇边做了一个禁语的手势。
店里的这些花草也是有意识的，只不过他们不是妖，而是灵，离修炼成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，所以我从不许他们在店里大呼小叫，扰了他们修行。
托尔点点头，表示懂了我的意思。
我放开手，在他头上轻轻敲了敲，“傻小子，这银两是借你的，你还得还给我的，给他去吧。”
“好的，我这就去！”
托尔二话不说，穿上鞋就往隔壁跑。
总是这么毛糙，我摇头轻笑。
现在该做点别的了，我卷起袖子去了厨房。
自从来了这里，我便将自己当做了一个人，不管是做什么都按人的方法，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自己是存在于这尘世的。
和面、揉面、成型、蒸熟……
我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，先遣托尔去还钱，他却又把钱拿了回来，说是没见到人。
难道他已经走了？他不是不辞而别的人。
我继续着手头的工作，糕点全部蒸熟的时候已经是黎明。
看看窗外，薄薄的雨幕掩不住初升的阳光，浓淡相宜的涂抹在青山上头。
踏进店内，许多花灵都醒来了，一致的朝着太阳。
“托尔，该给花浇水了。”
我朝里屋喊道。
“好的！”
听见他回应，我拿着食盒出了店门转向旁边。
不大不小的古董店紧闭着门，看起来没有人。
我用手拂过雕花的梨木门，从中感受他的气息，原来在这里……
我微微一笑，退了几步，清晨的雨总是带着阳光的味道，带着阳光的颜色，即使打在身上，也很快就会消失。
赵公明坐在屋顶上方，披散着发，脚边散放着空掉的酒坛。
墨婳趴在他旁边，蜷着身子熟睡着。
也不知他们在这里坐了多久，或许是一夜吧。
我跃上屋顶，坐到他身旁，“托尔来寻过你，你可看见了？”
“看见了。”他轻扯嘴角，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，“那傻小子只懂在门口叫嚷。”
“他还是个毛小子。”
我也笑了两声，从食盒中摸了两个桃花酥放到墨婳面前，刚嗅到桃花酥的味道他立马睁开了眼，把它们吞下了肚。
“这些银两是打碎的古董钱。”
我把银票给他但他却没有接。
“罢了，银两还是你收着，吃喝住店这种需要用钱的地方也是可以免的。”赵公明站起身，提起食盒，“这样说不定我还记得有人欠了银两，能记得回来，这个墨婳喜欢，带走了。”
他拍拍墨婳的背，墨婳站起身缓缓地伸了个懒腰，在他面前温顺得像一只猫。
“你就仗着能不吃不喝胡作非为去吧。”
我笑道，却着实不舍他离开。
他跃下房顶，薄薄的雨幕开始变浓，一如他来的那天。
我目送着一黑一红，一虎一人，渐渐远离这个小镇，仿佛从未来过一般。
回了厨房，我开始准备早餐，托尔按我的吩咐找人去把赵公明的古董店改成花店，这是我们早就说好的。
面粉从指缝溜走，我不禁又想，弱小的人类只有百年光阴，可以点石成金的妖物的生命却遥遥无期。
人类抱怨人生苦短。
妖的漫漫寂寞亦是可悲。
三百年的光阴对人来说是三次轮回，对树来说是三百次叶枯，对他和我来说仅仅是弹指一挥罢了。
现在又有谁可以再与我共度三百年光阴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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